演出回顾|先锋音乐与东方美学的交汇
5月18日,当暮色浸染北京的初夏夜空,中央音乐学院演奏厅内,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音乐学院室内乐团以一场匠心独运的音乐会,为北京现代音乐节镌刻下独特的文化印记。
学院派严谨的学术脉络为经,先锋艺术家狂放的创造力为纬,当代音乐先锋性与东方美学之诗性在此相遇,在传统与现代的断层带上编织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声音织锦。

一、创世神话
东西方文明的互文与新生
当约瑟夫·海顿《创世纪》的总谱在作曲家耳畔化作盘古开天的斧刃清音,时空的褶皱被音波骤然撕裂——西方圣咏的庄严和弦与东方神话的磅礴气韵于叶小纲2008年创作的《钢琴三重奏》中相生相融,如阴阳双鱼在音流中盘旋升腾。这绝非简单的文化嫁接,而是以音符为容器,将女娲补天的彩石与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淬炼成新的星辰,让两种文明的基因在五线谱中迸发出创世般的轰鸣。
大提琴以固定节奏的拨弦似混沌初开的地鸣,小提琴则以尖锐的半音阶旋舞与之对峙,直至钢琴以不规则重音嵌入弦乐织体,三重奏在撕裂与弥合中抵达混沌初开的临界点。曲终,弦乐在降D音基底上织就狂暴的音簇,钢琴的不协和音符如陨石撞击乐海,三位演奏家在默契的缄默中骤然收束最后一个音符——没有丝毫延音的决绝,恰似盘古倒下时轰然崩解的巨斧。
与开幕式叶小纲作品的史诗性重构不同,本场音乐以更先锋的笔触刺向文明的肌理。但无论是开幕式的浩荡,还是此曲中创世神话的现代转译,其根系皆深扎于脚下这片悠远的土地。当弦乐的泛音与钢琴的音簇在虚空中共振,我们终于明白:所谓文明,原是不同土壤中开出的相似之花。它们共享着对永恒的渴望,对存在的叩问,以及对刹那芳华的永恒凝视。此刻,掌声如惊雷滚过音乐厅穹顶,而真正的创世神话,早已在音符的裂变中悄然完成。

二、飞天之舞
敦煌壁画中的和平寓言
敦煌石窟的飞天手持箜篌破壁而来,衣袂间抖落的不仅是盛唐的朱砂与石青,更是人类对永恒和平的祈愿。陈永华创作的弦乐四重奏《敦煌飞天》,以音高重构莫高窟的斑斓壁画,让千年画工笔下的预言在弦上重生——唯有艺术,能让不同文明的羽翼在和平的苍穹下共舞。此作借飞天之形,暗喻和平为现代世界的隐痛,而弦乐四重奏的织体恰似一面棱镜,折射出作曲家对世界、和平等命题的永恒叩问。

开篇小提琴与中提琴以A、降B双音缠绕,音效如裂帛般尖锐,大提琴则以持续低音重音叩击,似战鼓在时空深处回响。向上的滑音反复攀升数十次,如同飞天挣脱地心引力的挣扎,而四位演奏家齐声喊出的“哈”,既是乐音的爆破,亦是灵魂的呐喊。
值得一提的是,作曲家亲自执棒,其指挥风格如刀锋般干净利落,与作品所追求的和平秩序形成微妙共振——当战争的隐喻在低音区持续轰鸣,飞天的祈愿却在高音区化作流云,两者在音程的裂隙中达成某种悲怆的平衡。
三、蜉蝣之光
刹那永恒的生命诗学
单簧管如萤火掠过弦乐四重奏的暮色,苏轼"寄蜉蝣于天地"的喟叹在当代音律中重生。高平的《蜉蝣》将单簧管化作蜉蝣振翅的轨迹,用弦乐的滑音勾勒朝露的形状,让每个音符都成为转瞬即逝的生命印记。
演奏现场,小提琴以手拨弦裂帛为引,单簧管忽而褪去西洋乐器的外衣,化作中国箫的呜咽,其声如幽谷空兰,与弦乐四重奏展开跨越千年的对话:时而交织如命运共舞,时而独白似灵魂叩问。小提琴与中提琴演奏家随旋律起伏摇晃,既是乐思的具象化,亦暗合“蜉蝣”之题。短暂的横抱琴身,恰似蜉蝣短暂栖于天地,以身体为笔,诠释着“朝生暮死”的哲学命题。真正的永恒不在于生命的长度,而在于刹那间迸发的璀璨——正如音乐本身,虽终将消散于虚空,却曾在某个瞬间照亮过人类的精神苍穹。

四、莫扎特之影
历史褶皱中的当代回声
金卓晟创作的 《阿玛迪奥》如一面棱镜,将莫扎特奏鸣曲K.332的动机拆解重组,使其之影在21世纪的音程间游走。他以解构主义笔法将古典主题切割成记忆碎片,再以现代和声重新拼贴那些似曾相识的旋律,恰似历史在当代记忆中的折射与变形。
长笛与单簧管吹奏的快速片段如利刃剖开时空褶皱,对气息控制的要求近乎苛刻。打击乐演奏家以琴弓拉响乐器的非常规操作,使木质与金属共同震颤制造出独特音效。快速的解构段落退却后,爵士乐的蓝调基因悄然渗入织体——镲的滚奏、低音提琴的拨弦,与钢琴上的爵士和弦形成跨维度的对话,不时的重音在对位法中撕开即兴的裂口。
五、礼魂之祭
楚辞韵律中的生命礼赞
《礼魂》在当代音律中苏醒,屈原笔下的送神曲穿越时空,化作器乐间的神秘对话。沈逸文的同名作品以原始巫乐的节奏为骨,以楚辞的韵律为魂,重构出这部跨越千年的祭礼乐章。
曲目由小提琴与大提琴的拨奏开启,单簧管适时加入,以颤音吹奏勾勒出巫风谲诡的轮廓,钢琴则以舞步般的节奏踏响祭坛,木槌击弦的顿挫恰似文献记载中"扬枹兮拊鼓"的祭祀现场。不协和音程在织体中游走,却奇异地迸发出《九歌》特有的恢弘欢愉——这是属于东方美学的辩证法,在冲突中达成和合,于断裂处窥见圆满。随后,钢琴独奏展开了二十秒的独奏陈述,其中强烈的结构感与不断轮转上升的旋律交替出现。
五件乐器随即展开追逐游戏,小提琴的吟唱、大提琴的絮语、长笛和单簧管的咒歌与钢琴的钟磬之声时而分立为时空碎片,时而在对位法中凝成完整的祭坛,待合奏冲顶的刹那,我们仿佛看见千年前的巫觋在月光下起舞。那些被史册尘封的古老仪式,此刻正以五线谱为载具,在音波的共振中完成血脉的传承。
六、秋水回波
庄周梦蝶的现代变奏
虞鹏飞2025年创作的《秋水回波》中,以器乐为笔墨重构了庄子《秋水》的哲学图景:长笛如清风掠过苇荡,钢琴似秋水漫过河沿,小提琴若素月悬于天际,三者共同编织出"道法自然"的时空回响。长笛与小提琴演奏家以站立姿态演绎,二者在音高上同步启程,却在旋律线条中渐次展开独立声部——前者以绵长弓法勾勒天地氤氲,后者用灵动气声模拟山岚聚散,恰似《庄子》所言"万川归海"的意象具象化。
钢琴以五声性旋律为基底,极具中国韵味,通过上下轮回的分解和弦勾勒出水波荡漾的意象,与作品主题形成互文。当乐章行至华彩段落,三件乐器以复调形式交织出此起彼伏的声浪——钢琴以古琴般的泛音模拟松间石上流泉的清越,小提琴用游移的滑音勾勒出群峦叠嶂的轮廓,长笛则以气震音技法复现竹林摇曳的婆娑。
这些古典器乐与当代隐喻的交织,恰似《庄子》“天地与我并生"的意境投射:看似柔婉的音流既能承载道法自然的玄思,亦可折射文人墨客于山水间体悟的生命本真,更能引起对秋水之境的永恒追寻。
七、缤纷白
色彩极简主义的听觉革命
李子傲创作的《缤纷白》以弦乐四重奏为画布,将"白"的意象解构为光的色谱。作曲家颠覆视觉霸权,让听觉成为探索无色之色的向导——在流行审美对色彩的暴力诠释之外,开辟出一条通向极简美学的秘径。
四把弦乐总是以细微差异的旋律相互追逐,小提琴在靠近指板的末端摩擦出泛音,中提琴用弓根撞击琴码制造节奏的重音,大提琴则以卡农式模仿进行呈现。四个声部在看似相近的框架内不断变奏,带来细腻而丰富的音响体验,犹如中国水墨的"墨分五色"——四件乐器始终保持着形而上的克制,却在弓法压力、触弦位置与运弓速度的毫厘之差中,构建出光影交错的听觉场域。方知"白"从来不是虚无,而是容纳万有的原初混沌。最极致的极简主义,恰是以细节为锋芒的辩证艺术。
从敦煌飞天到楚辞巫舞,从庄周秋水到蜉蝣微光,七部作品向我们证明,真正的现代性从不是对传统的背弃,而是在时空经纬中重新定位文明的坐标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,我们听见的不仅是音乐的终章,更是人类精神永恒的进行曲——它穿越时空,跨越文明,于每个聆听者的灵魂深处,奏响属于自己的创世神话。
这场横跨京港的音乐对话已然超越单纯的艺术展演,成为文化重组的精神事件。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音乐学院严谨的学术基底与北京现代音乐节前卫的实验精神,于当代音乐中完美共振。两者的联袂呈现,不仅是中国当代音乐版图的双城记,更似一柄穿透文化壁垒的声波密钥,绘就了一幅跨越时空的音乐长卷。当舞台灯光渐暗,留在空气中的不只是余音,更得以窥见:这所学府,正以破竹之势重塑中国室内乐的美学边界。

项目统筹|郭海鸥
执行助理|张书皓、尹楠
文稿撰写|徐雅琦
照片摄影|张雅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