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现代音乐节

2025-05-18 13:39

演出回顾｜自然与精神的回响——波兰库瓦鲁迪乌重奏团的老友记

波兰库瓦鲁迪乌（Kwartludium）重奏团是北京现代音乐节的老朋友。重奏团成立于2002年，致力于演绎专为其独特器乐编制创作的新音乐。六年前，这支享誉世界的波兰室内乐团便在北京现代音乐节登台。5月17日下午，重奏团上演“老友记”，与音乐节再续前缘。

此番，小提琴家达格娜·萨德科夫斯卡、钢琴家皮奥特·诺维茨基、单簧管演奏家米哈乌·古尔琴斯基和打击乐演奏家帕维尔·诺维茨基来到北京，带来多首作品的世界或中国首演。他们凭借卓绝演奏，开启音乐之旅。

音乐会以瑞典作曲家玛丽·萨缪尔森的《贝壳与塑料的运动》（Movements of seashells and plastic，2025)开场，作品特地为库瓦鲁迪乌乐团而作。音乐的整体表现形式较为具象：打击乐引入了塑料揉搓、贝壳滚动等极为拟声的新颖音响，这几乎是对海洋环保主题的宣言式回应。随着乐曲发展，小提琴以一种近似警报式的滑音反复，并非执着于力度，而是始终秉持着一种深思熟虑的克制感，为相对静态的尾声做铺垫。

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纪宇的作品《为三重奏而作的五个片段》呈现出对往昔的巡礼。其中不仅有着作曲家少年时对序列主义的尝试，另一些充满自我指涉性的琐思也被重新擦亮。

从听感而言，整首作品顿挫感极强，“五片段”的结构较为清晰。每一处音乐主题并未完整呈现——它们转瞬即逝，印下留白之美，却也制造出了“记忆残影”的听觉效果。马林巴琴以标志性的节奏音型起到统领结构的作用，其通透的音色极为突出，单簧管则承担着旋律性的角色。全曲既有诙谐的欢快感，又有后调性的黯淡，听众回味无穷。

中央民族大学教授于洋《古道戏影》呈现出一幅较为粗粝的荒漠画卷。开篇马林巴琴用含混的音响氤氲大漠孤山，与音区跨度极大的钢琴声部交织在一起，共同渲染出苍穹大地的厚重。小提琴以较为细腻的方式穿行其中，并很快成为主角——用芜杂的弦乐华彩模拟出戏腔的回旋，直到钢琴声部用略带印象主义色彩的片段嵌入其中，如梦似幻。

乐团对这部作品的处理也值得回味——他们并未过多着墨于其中的东方色彩，钢琴家的触键果断，以冷峻并带有颗粒感的风格陈述，最终淡出于一片寂静中。

上半场的最后一首作品为斯洛伐克作曲家彼得·马哈伊迪克所作的《地穴》（Krypta，2021）。这同样是一首特别献给库瓦鲁迪乌的乐曲，整部作品几乎不设明显的主题或发展，用有限的音乐材料探索音响的可能性：电颤琴制造出介于泛音与混响之间的模糊边界，钢琴的柱式和声为音乐更添静穆，小提琴与低音单簧管则如微光之线在其上游弋，最终落于絮语，柔声倾诉。

瑞典作曲家珍妮·赫特妮的《栖息地》（HABITAT，2025）开启下半场，也是本场音乐会对丰富声景的奇妙探索。作品题献给濒危的白背啄木鸟，其创作灵感更是基于田野录音——刮擦声、扑翅声、鸟鸣声等微弱而非乐音元素，被重新安置在四件乐器的谱面之上。整部作品不以力度或主题统摄，齐奏段落较少，声部间各自维持着细微动态下的独立性，互不遮蔽却彼此支撑，音响与作品主题“生态平衡”遥相呼应。

整场音乐会的最后两首作品则为听众提供了极为不同的沉思与虔敬。《严肃柔板》（Adagio Severo）由天津茱莉亚音乐学院常驻教师、美国作曲家尼科洛·安森创作。主题旋律先由低音单簧管奏出，绵长而独具哀思气质，随后其他声部加入不断发展。进入乐曲中段，力度与动态逐渐展现出难以抗拒的表现力——钢琴以带有爵士色彩的姿态出现，配之以不断游走的、仿康加鼓风格的打击乐声部，既让人沉浸在《交叉游戏》（Kurzspiel，1951）式的律动中，又像是欣赏了一支欢跃的拉格泰姆片段。尽管这一独特的主题未能真正留存——它被复现的单簧管旋律吞没，却始终留给听众一种未竟之美。

《受难曲-第二颂歌》（Passion – ll Anthem，2022）同样是一首专为库瓦鲁迪乌而作的乐曲，由波兰作曲家马特乌什·雷切克创作。标题中虽带有 “受难曲”（Passion）字眼，整部作品中的非宗教性表达却是对叙事与体裁的双重消解。钢琴先在极高的音区陈述，音响效果空灵，与低音区缓慢倾吐的小提琴声部形成对比，共同奠定了作品肃穆的基调。

随着乐曲发展，钢琴织体越发丰富，似乎暗示着调性与和声的走向，却又反复抽离，只是用带有简约派风格的机械重复进行铺陈，与粗犷的低音单簧管音色呈现出鲜明的对峙，后者最终奏出一种原始的音阶下行旋律，这几乎明示了对“哀歌”的摘引——虽然作曲家用拉伸时值、模糊旋律轮廓的方式使这一材料变得难以分辨，却为听众带来了更多的诗意与冥想空间。

我们习惯于将音乐视为一种“运动”的艺术——以时间为尺度、以结构为框架、以听觉为媒介。不过，真正有力的音乐作品，总能打破这些假定的边界。回顾本场音乐会，库瓦鲁迪乌重奏团以其对声音丰富的探索与深邃的音乐理解，为听众献上一场当代音乐语汇中的“感知考古”。他们将每一部作品的肌理悉心呈现，其诠释始终不落形式之窠臼：声音成为介入精神世界却又追问现实的媒介，余音不绝。